大雷音寺,梵唱庄严,金光万道,瑞霭千条。
五百载光阴于诸佛菩萨而言,不过弹指一瞬,昔日取经功成的祥瑞景象犹在眼前,今日的灵山宝殿之内,却隐有一丝不安的涟漪悄然荡开。
莲台之上,如来佛祖宝相庄严,眉宇间却含着一丝极淡的忧色。
他目光垂落,望向殿下众僧前列那身披锦斓袈裟的身影——旃檀功德佛唐僧。
只见唐僧周身那原本浑厚磅礴、象征着十世修行的功德金光,此刻竟如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,波动不休,隐隐显出一丝溃散的迹象。
“金蝉子真灵异动,十世修行之功德,受红尘浊气所染,根基摇撼,有消散之虞。”
如来声音宏亮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,回荡在每一位聆听者的心间。
殿内诸佛、菩萨、罗汉皆是一惊。
取经功成,佛法东传,泽被苍生己逾五百载,金蝉子功德无量,正果己成,怎会突生此等变故?
文殊菩萨合掌问道:“佛祖,可知缘由何在?”
如来缓声道:“红尘孽海,因果纠缠,微妙难言。
昔年西行,虽渡九九八十一难,然些许微尘芥子般的业障,积年累月,潜藏于真灵深处,如今受人间信仰变迁之引,竟成撼动根基之患。
欲稳其根,固其本,非以至精至纯之信仰念力反复洗练不可。”
观音大士手持玉净瓶,越众而出,微微颔首:“佛祖之意,莫非需再行那取经之路,于漫漫征途之中,重聚众生愿力,以涤荡业尘,稳固功德?”
“然也。”
如来肯定道,“此路,非重走不可。”
殿内顿时响起低议之声。
重走西行路?
且不说时移世易,人间王朝更迭,山川或有变迁,那路上的妖魔精怪,经过这五百年,只怕道行更深、更为凶险。
再看唐僧,面色微白,眉宇间隐有疲态,周身功德之光起伏不定,让他以此状态再历那千山万水、艰难险阻,恐怕未至半途,便有真灵溃散之危。
正当诸佛踌躇之际,观音目光流转,落于唐僧身侧那道身影之上。
那毛脸雷公嘴的和尚,虽披着佛衣,头戴金箍,却依旧难掩其天生的桀骜与灵动的精气神,正是斗战胜佛孙悟空。
观音含笑,语出惊人:“金蝉子乃功德之体,万不可再履红尘险地。
然,贫僧有一议:当年西行,护驾之功,首推悟空。
他乃天地所生之心猿,神通广大,机变百出,更兼一颗赤诚护师之心,与金蝉子缘分最深,因果牵连最密。
何不令此心猿,代师而行,重走天路,汇聚信仰?
以他之能,必可胜任。”
如来眸光微动,看向悟空:“悟空,汝可愿担此重任,代师历劫?”
孙悟空闻言,二话不说,一个筋斗翻出班列,朝如来和唐僧拱手道:“佛祖,师父!
老孙的师父,老孙不护谁护?
莫说重走那取经路,便是上刀山下火海,钻天入地,俺老孙也绝不皱一下眉头!
这差事,合该老孙去!”
他声音铿锵,信心十足。
五百年来,他虽己成佛,骨子里那份齐天大圣的豪情与担当却从未磨灭。
护师父,他义不容辞。
如来颔首,言道:“善。
便赐你‘代劫行者’之名。
切记,此行非为降妖除魔,首要在于心诚步坚,不得腾云驾雾,须一步一个脚印,丈量山河,体察众生心念,引那精纯信仰之力,反哺金蝉子真灵。
途中或有万千异状,皆为劫数考验,汝需谨守本心,不可退缩。”
“谨遵法旨!
老孙去也!”
悟空唱了个喏,只觉得浑身是劲,仿佛又回到了五百年前那充满挑战与热血的岁月。
他向唐僧投去一个“放心”的眼神,又冲一旁满脸担忧的八戒、沙僧挤挤眼睛,整了整锁子黄金甲,意气风发,转身便大步流星向那雷音寺外行去。
唐僧望着徒弟的背影,张了张嘴,终只化作一声低诵:“阿弥陀佛,悟空……千万小心。”
悟空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,左脚己豪迈地踏出了雷音寺那金光流淌的门槛。
然而,就在他左脚落地,右脚即将离寺的刹那——“嗡!”
一声仿佛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恐怖嗡鸣猛然炸响!
悟空只觉一股无可抗拒、无法理解的法则之力骤然降临,周身那浩瀚无边、擎天撼地的磅礴法力,竟如烈日下的冰雪般急速消融溃散!
筋斗云、七十二变、火眼金睛……所有神通、所有与天地灵气的联系,被瞬间斩断、剥离!
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他数百年来都未曾体验过的感觉——虚弱!
彻彻底底的、冰冷彻骨的虚弱!
“呃啊——!”
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惊骇的闷哼,眼前那佛光普照、瑞气千条的灵山胜景便如同被打碎的琉璃般扭曲、崩碎,被无尽黑暗吞噬。
一股强横无比的吸力拉扯着他的意识,向下急速坠落,仿佛要沉入无边孽海,永世不得超生。
……冷。
刺骨的寒冷,带着一股霉烂潮湿的气味,钻心蚀骨。
痛。
头痛欲裂,喉咙如被火燎,周身骨骼像是散了架,无一处不酸疼。
孙悟空猛地睁开双眼,剧烈的头痛和眩晕让他险些呕吐。
入目所及,是低矮腐朽的木质顶棚,结着厚厚的蛛网,几缕惨淡的月光从破漏的瓦隙中透下,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。
身下所躺,是冰冷扎人的枯草垫,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潮腐气。
这是何处?
幻术?
阵法?
还是哪方妖魔的洞府?
他下意识便想翻身跃起,运转法力戒备,但下一刻,无边的惊骇与恐慌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!
他的身体,沉重得如同被万丈山峦镇压!
那曾经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、挥舞金箍棒搅动三界的灵巧与力量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莫说翻身,就连动一动手指,都感觉艰难万分,仿佛这躯体根本不属于自己。
他艰难地、难以置信地转动脖颈,看向自己的手——那是一双苍白、瘦削、属于人类的手,指甲微长,缝里嵌着黑泥,手背上还有几处新旧的冻疮和擦伤。
这不是他的手!
不是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手!
不是斗战胜佛的手!
法力全失!
神通尽丧!
他竟变成了一个……一个手无缚鸡之力、且似乎重病在身的凡人?!
“咳咳咳……呕……”剧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涌出,喉咙里满是腥甜之气,每一次咳嗽都震得胸腔如同要炸裂开来,带来钻心的疼痛。
“吱呀——”破旧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,一个瘦小身影怯生生地挪了进来。
是个约莫十来岁的小沙弥,面黄肌瘦,穿着打满补丁的灰色僧衣,手里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豁口的陶碗。
“净、净悟师兄?
你……你终于醒了?!”
小沙弥见他睁眼,先是吓了一跳,随即脸上涌起一丝惊喜和担忧,声音带着哭腔,“你昏睡两天了……智藏师叔说你再不醒就……就……快,快把这药喝了吧,师叔偷偷熬的,治风寒的……”净悟?
师兄?
悟空脑中嗡鸣不断,剧痛和虚弱严重干扰着他的思考。
他艰难地消化着这两个陌生的称谓,以及眼前这完全超乎想象的处境。
他张了张嘴,发出的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破锣:“这……是何处?
你……是谁?”
小沙弥闻言,眼圈一红,几乎要哭出来:“师兄你真的烧糊涂了?
我是慧明啊!
这里是咱们挂单的黑风驿破庙啊……咱们从长安出来,走了快三个月才到这黑风山脚下……你忘了?”
黑风山?
长安?
挂单?
破庙?
一个个熟悉的名称,却组合成无比陌生的情境,如同重锤般敲击着悟空混乱的意识。
观音菩萨的提议、如来的法旨、“代劫行者”之名、踏出雷音寺的那一步……所有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骤然拼接,显露出一个令他心胆俱寒的真相!
代师历劫!
重走西行路!
这……便是劫数的开始?!
并非想象中的妖魔鬼怪拦路,而是将他一身通天彻地的修为尽数剥夺,打入这具孱弱不堪、奄奄一息的凡俗皮囊之中?!
“师兄,你快喝药啊……”小沙弥慧明带着哭音催促,将破碗递到他干裂的唇边,一股难以形容的、混合着泥土和草根腐败气息的苦涩味道冲入悟空鼻腔,“智藏师叔再三叮嘱,说这庙里……这庙里不太平,让我们千万别乱跑,尤其天黑之后……你前天晚上不听劝,非要出去探路,结果……结果回来就一病不起,还胡言乱语……”不太平?
悟空的心猛地一沉。
他现在这状态,莫说是妖怪,便是来一只野狗,恐怕都能轻易结果了他。
强烈的危机感如同毒蛇般缠上心头。
他强忍着恶心和眩晕,依着本能,凑近那破碗,将那黑乎乎、不知是何物熬成的汤药艰难地小口咽下。
苦涩与腥臭几乎瞬间冲垮他的意志,胃里翻江倒海。
必须活下去!
必须弄清楚这具身体的身份,这“净悟”是谁?
这“不太平”究竟指什么?
以及……如何才能找回力量,哪怕只是一丝一毫!
他齐天大圣,斗战胜佛,岂能如此窝囊地困死在这无名破庙,做一具糊涂冻殍!
然而,这个念头刚起,一阵更猛烈的虚弱感和头痛便如同狂涛般席卷而来,瞬间将他残存的意识再次撕碎、淹没。
他眼前一黑,重重地倒回那冰冷的草垫之中,只剩下粗重而痛苦的喘息。
窗外,寒风呼啸着穿过破庙的无数缝隙,发出阵阵呜咽般的怪响,仿佛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,正贪婪地窥视着这具毫无反抗之力的“代劫之躯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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